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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:她探病中故意露出手上的镯子,难怪长公主被气得七窍生烟

裴炎的答复,比预想中来得还要快些,而且直接得让人有些措手不及。裴行俭和琉璃听得回报迎将出去时,院门口刚刚挂起的灯笼正照在裴炎的碧色襕袍上。灯光给他的面庞笼上了一层微黄的光晕,也把那个刚刚到达嘴角的微

裴炎的回复,比预想中来得还要快些,而且直接得让人有些措手不及。

裴行俭以及琉璃听得回报迎将出去时,院门口刚刚挂起的灯笼正照在裴炎的碧色襕袍上。灯光给他的面庞笼上了一层微黄的光晕,也把那个刚刚达到嘴角的微笑染得多了几分温度。眼见裴行俭已到跟前,他不急不缓欠身行礼,“守约兄,炎不请自到,打扰了!”

琉璃心内原有些嘀咕:印象里裴炎似乎是个不爱走动的,两家尽管都住在永宁坊,之前却从没上过门,这回如何骤然转了性?只是一眼看到他,不禁还是暗暗点头:这位果然是长得愈来愈让人肃然起敬了!

裴炎的颔下留起了一把半尺多长的齐整胡须,那张本来太过冷峻的脸孔似乎多了几分温以及儒雅;而一行礼一启齿,虽是再寻常无非的作揖寒暄,也自有一分如对大宾的端严法式。

琉璃不禁自主便深吸一口气,挺直了背脊。

裴行俭走上两步,含笑抱手:“哪里的话,子隆真真让人喜出望外!”或是由于身量更高,笑容更暖,当他站在裴炎对面时,灯光似乎都被他分去了多半,本来肃穆的氛围也登时轻松了下来。

琉璃嘴角不禁微扬:如果说裴炎看去像一幅端庄规范的汉隶拓本,裴行俭就是魏晋的行草名帖,尽管笔笔都似漫不经心,却是神韵天成,风骨无双——李治不愧是书法鉴赏家,挑拣起居舍人的目光,的确是一等一的高明……

裴炎也看见了琉璃,微笑欠身,“嫂夫人。”

琉璃刚想回礼,从裴炎暗地里又传出了柔柔的一声:“见过阿兄阿嫂。”一个娇小的身影走上一步,盈盈低头行礼。

琉璃立时猜到了来人的身份——于夫人告知过她,崔岑娘早已病逝,裴炎先是迎娶了一名刘氏夫人,成亲没两年也是一病而亡,八年前又娶了岑娘的庶妹为继室,“莫看是庶女,竟是个难得的齐全人”。她心里多少有些好奇,忙上前两步,笑着对两人还礼,“不敢当。这位可是崔家mm?快请进。”

崔氏仰头微笑,在灯光下,娟秀的面庞就如一朵白茶花在缓缓绽开,“妾排行十三,多年不见阿嫂,阿嫂的风仪竟是尤胜当年。”

琉璃愣了愣,面前的佳人的确眼熟,她一时却记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。

“说来阿嫂当年在别院湖旁挥笔划下的水墨牡丹,气韵生动,至今还如在面前”……

琉璃眼睛一亮,脑海里一个奼女的身影登时清晰起来——当年在裴家别院的斗花会上,崔玉娘带的小妹不恰是十三娘吗?那时她年纪尚幼,却已写得一手好诗……她不禁笑了起来,“十三娘慧质天生,出口成章,才真真让人信服。”

那边厢,裴行俭与裴炎也寒暄了几句,转头交待道:“你好好照应弟妹,我带子隆去看看我在西疆拓的碑文。”两人回身往外院书房而去。

琉璃也引着崔十三娘往里走。这院子尽管早已被于氏婆媳整理过,却到底还缺些点缀,上房里更是连待客的饮具都未来得及整理出来,琉璃负疚不迭。

崔十三娘笑道:“原是子隆性急了,收到阿兄的帖子,欢乐之下立时三刻便要过来,我拦都拦不住。”她四下端详了几眼,“听闻阿嫂是昨日才到京,如今处处便能这般齐整,换了是我,还不懂得是怎么样一副兵荒马乱!”

琉璃解释道:“原是阿母早几日便打发人来整理过了,我自己带的东西还乱着呢,好些都还未分出箱来。”

崔十三娘微笑颔首,“是邢国公夫人么?早些年我在宫宴上也曾经有幸被夫人提点两回,这才懂得国夫人中,原来也有这般热心肯提携子弟的!阿嫂好福气!”

她本来生得便好,说起话来更是时时含笑,字字妥当,让人如沐春风。琉璃暗暗点头,难怪于夫人会夸赞她“齐全”,果然是玲珑剔透!不知怎地,骤然间又想起了样子太过病弱、待人也有些冷漠的岑娘,心头不禁一阵欣然。

崔十三娘端起杯盏喝了一口刚上的枣浆,惬意地眯了眯眼,“原先岑娘姊姊便常与咱们说起,阿嫂最有慧心,任是什么寻常东西都能做出不一般的厚味来。果然如斯。”

大约也是想起了岑娘,她低声叹了口气,“其实,岑娘姊姊一直颇为有些抱憾,说是那时因中秋劳累染了病,未能亲自去送别阿嫂,只怕会被阿嫂误解了。”

琉璃忙道:“哪里,这全是我的不是!当日她身子不好,还记得送了那般居心的一份程仪过来,我感激还来不及,如何会误解?只是当日我忙着整理行装,便没有多说;到了西州后又是诸事忙碌,竟未曾经给她写过一封书信,原想着……”原想着早晚要回长安,早晚都会再见面,却没想到,有些人却是再没有早晚了。

两人一时都默然下来。琉璃低头喝了口浆水,索性转了话题,“玉娘mm这些年还好吧?”在她的印象里,比起岑娘来,十三娘似乎跟那位崔玉娘关系更加亲近。

十三娘眼睛一亮,“多谢阿嫂惦念。玉娘姊姊这些年也阅历了些事,如今倒还好。不瞒阿嫂说,我这姊姊性子有些高傲,等闲人都不放在眼中。当年阿嫂决然散尽家产,随夫君就任,她听得此事,肠子都悔青了,只道自己是个有眼无珠的。此次通晓阿嫂归京,姊姊定会登门致歉,还望阿嫂大人大量,宽恕则个。”

琉璃笑着摇头,“她原是心直口快之人,我怎会怪她?”如果不是遇到了十三娘,她都想不起崔玉娘这个人了,更别谈去记恨。

十三娘展颜而笑,想了想又道:“其实还有一个姊姊,心内更是对阿嫂又感激又羞愧,十年来只想跟阿嫂好好告声罪,却又没脸给阿嫂写信,更莫提来见阿嫂。”

琉璃诧异地看了她一眼,却见十三娘嘴角依旧抿着笑意,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,心头不禁一动,想了想笑道:“是么?究竟是哪一个崔家姊妹?”

十三娘轻声道:“是河东公府的世子夫人,静娘姊姊。”

琉璃本来便已猜到了几分,听得这名字,倒是有点意外,“原来是崔夫人。”长安的女眷往来,只有关系亲近的才会以闺名相称,这位世子夫人当初得罪裴炎可是得罪得不轻,如今跟他的新夫人却是如斯密切……

十三娘叹了口气,“阿嫂想来也通晓,裴世子原非大长公主所出。其实世子的母亲,就是静娘姊姊嫡亲的姑母。她生来世子便过世了。河东公由先皇做主尚了大长公主时,世子才周岁,被大长公主养在身旁,万般娇宠。她本来是想给世子娶个宗室女的,河东公却不肯毁约。因而大长公主对这门婚事,一开始就不大满意。”

琉璃好不吃惊,这事她还是第一次据说。她一直以为裴承先是临海的儿子,才会那般骄横霸道,全然不似裴氏后辈,听十三娘的意思,原来是故意被养歪了?如斯说来,河东公府明明不缺管事娘子,却老是由世子夫人亲身出面来做那些又得罪人风险又大的事情,也是这位大长公主特地支配的?

崔十三娘看了琉璃一眼,低声说了下去:“这般情景下,静娘姊姊的处境可想而知。有些事她就算不愿去做,不想去做,又怎么敢不去做?何况世子的性子又是随便惯了的,只道公主对他不薄,未尝能谅解静娘的难处?静娘那几年里,过得极是煎熬,凡事稍不如大长公主的意,在院子里被晾上半个时辰也是常事!”

“说来还要多谢阿嫂在芙蓉宴上的那番随机应变。静娘姊姊自知无路可退,可她膝下有稚龄幼女,暗地里还有父母家族,总不能让他们也一道背上黑锅,因而当日就给大长公主留书一封,言明‘父母尚在,敢不自珍,归家侍疾,以尽本分’,回身便回了崔家。”

琉璃微微一怔,忍不住笑了起来——难怪大长公主当夜便病倒了,原来首功还不是自己,而是这位决然反出河东公府的崔静娘!

看见琉璃的笑脸,崔十三娘的脸色也放松了许多:“静娘姊姊回到崔家后便大病了一场,说是回忆那几年,竟如做了场恶梦,自己都不明白如何做下了那些事!”

“她原是打算以及离的,两家都已议好章程,只待风声过了便办,谁知便出了阿兄去西域任职的事,以前大长公主怎么‘照应’阿兄的事也骤然都传了出来。世子找到静娘追问,得知真象后险些没发狂,还是静娘好生安慰了他一番才罢。经此一事,两人倒是好了。”

“只是那时大长公主病情还不算过重,性子却愈加乖戾,对静娘又是深恶痛绝,百般刁难。河东公虽有心保护,到底力不能逮。世子索性以求学为名,驱散姬妾,搬出了公府。这些年里,世子一心向上,静娘也是勤勉持家,如今不管裴氏族人还是崔氏姊妹,哪一个对他们心里不敬服?”

“无非如斯一来,却也有一桩不好,两人不在府中,动静难免闭塞。因而河东公今年四月病倒以后,世子与静娘竟是隔了两日才知。恰恰常乐大长公主又进宫告了一状,说世子离府别居,不愿在床前侍疾,惹得圣人大怒。世子与静娘要回府尽孝,那边也不准他们进门,还是多亏遇见了蒋奉御府上的凌夫人,这才进了门。这几个月里,两人昼夜守在河东公与大长公主的病床以前,熬得都脱了形。”

琉璃如梦初醒,“原来如斯!”看来临海公主是谋划多年了,惋惜还是功败垂成!蒋奉御的夫人毫不是平白无故多管这桩闲事的,至于裴如琢夫妻近日的所作所为被传得人所皆知,自然也是有人在推波助澜!这样说来,自己以及裴行俭之所以要早日去河东公府一趟,为的无非是坐实他们的确孝顺?

崔十三娘长长地叹了口气:“阿嫂只知其一,大长公主如斯行径,是由于河东公已然病倒,没法再保护世子,而他一旦病故,那爵位便要传到世子手中。大长公主自己有儿有孙,自然要为他们做些打算!如今她还说动了常乐大长公主插足此事。常乐在朝中诸公主里声望最高,素常也最得圣人敬重,自是一言九鼎。世子夫妻便没少受她排揎,圣人那边会怎么决断,也是两说。”

“可事情已到了这一步,裴世子便是有心退让,但这一步又岂是轻易能退的?如今这河东公之位已非爵禄之事,而是关系到世子夫妇的名声前途,一旦有失,便坐实了两人不孝之名。莫说他们,便是他们的子女后人,只怕往后也难以立足!”

琉璃不禁点头,的确,在眼下这个孝道大于天的世道里,一个不孝的名声的确能让人翻不得身——这才是裴炎夫妻今天急着上门造访的缘由吧?如斯看来,武后所谓的亲身过问实际上是另有打算……

想明白此节,她心里登时塌实了许多,微笑道:“多谢十三娘直言相告,实不相瞒,这两日我也听人说起,世子夫妇如今衣不解带,侍疾甚周,是难得的孝子贤妇,可见公道自在人心。过两日我会去河东公府拜会尊长,若有机缘,也会向崔夫人讨教几句。百善孝为先,世子夫妇如斯纯孝,我裴氏族人,自然该多学着些。”

崔十三娘看着琉璃,嘴角渐渐扬了起来。她的脸上一直都带着笑,但此刻满屋的烛光却恍如都落入了那双灵动的眼珠。“阿嫂!”她的声音有掩不住的欢乐,“阿嫂真真是气宇宽宏!”

琉璃几近被这个笑容晃花了眼,听得这夸赞,脸上微热,忍不住从心底里叹出了一句:“哪里比得上你以及裴舍人!”

远远的,帘别传来了男子的说笑声,琉璃以及十三娘相视一眼,都笑着站起身来。

裴行俭以及裴炎显然心境都不错,他们这一落座,上房的气氛便愈加热闹了起来。身为主人的琉璃以及裴行俭当然言笑晏晏,崔十三娘更是妙语如珠。到了后来,连裴炎都主动说起了自己当监察御史时遇到的一桩事,“那人犯对着我直呼冤枉,说他只是拣了根草绳,怎么要放逐他三千里?我听了也好生不解,便去问了问县尉。县尉道,他的确只拣了根草绳,只是草绳的另外一头,却还系着头牛。”

这笑话也罢了,只是由裴炎一板一眼地说出来,却立时好笑了十倍。琉璃好半天才忍住了笑,只觉得面前这两人,一个笑语如花,一个惜字如金,明明年纪、气宇都截然不同,却自有一份难得的默契。所谓天作之合,大约无非如斯吧?

她笑着喝了口枣浆,那浆水已放得冰冷,让她几近打了个寒颤。不知怎地,她的心头也是骤然一凛:如今她好些事情都记不清了,乃至如何都想不起义父以及他会怎么样收场他们的名将生涯,但裴炎的终局她是不会忘的!

还有多少年,面前这对夫妻还有多少年?自己以及裴行俭,又还有多少年?

恍如有夜风从帘底吹了进来,带着异常的寒意,琉璃只觉到手脚冰冷,满屋的温暖欢笑,都再也抵达不了心底。

待得将裴炎夫妇送至门外,已近二更时分。裴行俭回身时,伸手包住了琉璃的手掌,“本日手如何这么冷?你适才想起什么了?如何骤然不高兴了?”

琉璃本来自以为粉饰得完美无缺,听得这一问,心里不禁酸涩难言,低头默然片刻才道:“想起岑娘姊姊了。”

裴行俭叹了口气,伸手搂住琉璃的肩头,劝慰地揽紧了她。

他的臂膀沉稳有力,带着琉璃最熟识的温暖感觉,琉璃的心头却是愈发千回百转,好半晌才轻声道:“是我胡思乱想了,十三娘是厚道人,我看裴舍人的性子倒像是随以及了许多。”

裴行俭没有接话,却问道:“河东公府之事,崔氏都跟你说了吧?”

琉璃“嗯”了一声,骤然想起一事,忍不住转头问他,“那位世子竟不是临海大长公主亲生的,之前你如何没跟我提?旁人如何也没议论过?”

裴行俭惊讶地看了她一眼,“此事与我们何干?如琢原是从小就养在大长公主身旁的,那边府里又禁忌提及前头夫人,只怕如琢自己都往往忘怀此事,外人又有几个能通晓内幕?”

琉璃心里补充了一句:就算知道内幕的,也以为我早就知道了,根本不用再提!谁会相信裴行俭的性子能怪僻到这个程度!当年他以及麴崇裕那样明争暗斗,可麴崇裕不是麴智湛亲生骨肉的事,自己不也是过了六七年才据说?

她正想埋怨,裴行俭却已沉吟道:“河东公府那边,我明日一早就会下帖子。这几日,你不如说路上累着了,身子不爽,在家歇着。那边我自会应付。”

琉璃不禁讶然,“这又何苦?临海大长公主如今……”看见他微微摇头,才猛然觉悟过来,“你是耽心常乐大长公主?”

裴行俭点头,“这些日子那边常有宗室探视,我朝公主们难缠的可不是一个两个。常乐大长公主更是生性严正,不容搪突。”

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灯!可武后都已经发话了,别说一个常乐,就是全长安的公主都在河东公府等着整理自己,自己也不得不去啊!琉璃只能叹道:“那又怎么?难不成我能一世装病不出?常乐大长公主名声还好,听闻便是裴如琢夫妇,她也无非是排揎了几句。我只要谨慎恭顺些,吃她几句排揎又何妨?再说,她若真有心恼我,我称病不去,只能让她更恼。以她的身份,若要难为我,莫非只能在河东公府里等着?”

裴行俭眉头微皱,“也罢,你容我多做些支配!你先回去休息,莫要等我。”

他回身往外院书房走去,夜色中,那一身宽袍缓带从容得恍如御风而行,背脊却自有一分如山的端直。琉璃凝视很久,认命地叹了口气。

这一晚上,裴行俭回来得极晚,第二天坊门一开,他便将几份帖子分头送了出去。河东公府的回音却是过了一日才收到,客客气气地请两人十七日上门。裴行俭把阿燕叫进来吩咐了一番,随后又把陆续打听到的动静都告知了琉璃。

待到这一日来到河东公府门口时,琉璃对这座府邸不说了若指掌,大致情景倒也心知肚明。在内院门口迎候着他们,恰是这些年来主持府里中馈的郑宛娘。十余年不见,她显明丰润了很多,整个人也多了几分当家主母的从容。

看见琉璃,郑宛娘上前两步,脸色平板地欠身行礼,“好久不见,阿兄阿嫂一贯安好?”琉璃心中有数,正想微笑还礼,就听耳边传来了一个硬梆梆的声音:“小弟见过阿兄阿嫂!”

离郑宛娘两步多远之处,站着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,形容倒也俊朗,只是神色阴森,看向琉璃的眼神更是冰凉,恰是临海大长公主亲生之子裴承禄。琉璃对自己在这边的不受欢迎程度早有预料,但被这样的眼光一扫,还是心头一突。

身边人影一动,却是裴行俭上前一步,抱手还礼,“听闻大长公主与郡公玉体欠安,行俭久在边关,不能早日探望,心实惊慌,不知两位长辈如今可还安好?”

他的声音尽管舒缓,神色却是肃然,一双眼珠更是淡漠如冰。裴承禄不禁脸色微变,顿了顿才启齿道:“尚好,多谢阿兄牵挂。”说完垂眸回身,引着裴行俭向院内而去,没走多远,拐上了一条岔道。

郑宛娘脸色微松,看着琉璃露出了一丝笑意,“好叫阿嫂得知,大长公主与郡公并不是在一处静养。阿嫂请随我来。”

这处府邸琉璃自然不会目生,入目所见都是精巧楼台,珍异花木,但不知为什么,当年那股扑面而来的华贵之气却荡然无存。亭台楼阁色彩都有些黯淡,似乎积年未曾经清洗翻新;花木却是蕃庑太过,显明缺了打理;而往来奴婢更是装扮寻常,神情拘束,愈发增加了几分暮气。

琉璃暗暗惊讶,她此前已将长安的几位尊长一一造访过一遍,苏定方的邢国公府尽管有些冷清,却是楼宇宏丽,气象华贵;库狄家则搬到了一处三进院落,俨然已经是正经的官宦人家;就是裴安石的旧门旧院,好歹也维系着往日的体面,只有面前这处院落,颓然之气几近使人心惊。

郑宛娘恍如脑后生了眼睛,“让阿嫂见笑了,大长公主这些年病体缠绵,耐不得喧哗,这院子冷清惯了,自是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。说来也巧,常乐大长公主以及千金大长公主本日都来探望阿家了,此刻大约还未走,阿嫂或是有福拜会。”

千金大长公主?琉璃只依稀记得是几位大长公主里年纪最小的一名,似乎也是风流俊俏爱玩乐的,名声却远不如临海清脆……此时倒也不好多问,只能笑着点头,“原来如斯,多谢夫人提点。”

说话间,河东公府的上房赫然呈现在面前。琉璃跟着郑宛娘登堂入室,随目所见无非是青绸帘幕,素绫席褥。她不禁暗暗皱眉,如果说那庭院景象,带着积年的冷寂,这屋宇的布置,却有些刻意的清寒了……

一名装扮体面的中年女子似乎已在堂屋里等候多时,上前便问:“可是库狄夫人?”见琉璃点头,语气愈发冷漠,“常乐大长公主想见夫人,请随奴婢过来。”

东屋的门帘早已高高挑起,屋内窗棂大开,窗前案边的帘幕也都被卷了起来,整个屋子显得分外敞亮。七八个华服女子或坐或立,可能是装扮精巧,容颜娇美,但是任谁进去,第一眼看见的,却必定是坐在窗边的那位青衫妇人。

她早已年过不惑,装扮其实不豪华,面貌也其实不卓越,脸型略嫌方正,五官又太过刚硬,特别是两道浓黑的剑眉,随便伸展时便自有一股豪气,此刻微微蹙起,更是将一双细长的眼睛衬得锋利逼人。

被这样一双眼睛上下一扫,琉璃心头不禁微凛,眼光在世人身上一转,认出了此外一名正主,忙上前一步垂首行礼:“妾库狄氏见过常乐大长公主。”又回身对着半倚在一张绳床上的黄衫女子行了一礼:“见过千金大长公主。”

坐在窗边的常乐大长公主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。千金大长公主却微微直起了身子,上下端详了琉璃好几眼,“哼”了一声又坐了回去,恢复了那副与当年的临海大长公主至少有五分类似的慵懒样子,声音也是一片娇慵,“久仰夫人大名,本日得见,是我等的幸运才是!”

琉璃暗暗皱眉,怎么应答常乐,裴行俭已支配妥帖,可半路出来的这个……她动机急转,只能低着头回了句:“承蒙大长公主谬赞,妾不敢当。”

千金大长公主冷笑了一声,“你不敢?我倒是不知,这天下还有夫人不敢做的事!”

琉璃仍然姿态恭谨,“大长公主折煞妾身了。”

千金大长公主瞟了她一眼,“我才是不敢当!”

这样的冷言冷语琉璃也有些心理筹备,只是垂首不语,任由对方一路讥讽了下去。千金大长公主却似乎其实不打算就此放过她,反而坐直了身子,“库狄夫人如何不言不语了?可是我不谨慎说错了什么?还望夫人不吝指教!”

这话问得刁钻,琉璃不敢怠慢,欠身答道:“启禀大长公主,妾出身微贱,见识短浅,从不敢搪突贵人,所作所为,无非是形式所迫,而所得所失,更是天意搞人,非妾所敢置评。”

千金大长公主翠眉一蹙,眯起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寒意,“夫人果然会说话!原来旁人九死一辈子,无非是自寻绝路,都是天意,都与夫人无干!”

琉璃神色镇静地点头,“大长公主明鉴。”既然退让已经是无用,不如便堵上她的话头,也好早日进入正题。

千金大长公主脸色果然愈发阴森,狠狠盯了琉璃半日才道:“这么说来,夫人本日上门,倒是深明大义,不计前嫌了?”

琉璃心头微定,欠了欠身,“不敢。临海大长公主原是妾身尊长,虽然说以前教训过晚辈几次,那也是指导晚辈的一番好意,妾焉敢记恨?此来一则是上门探病问安,再者,也是看看是不是能有出力的地方。”

她转身指了指身后的阿燕,“启禀大长公主,这一名是西域很有名望的女医,于妇人、少小两科很有独到的地方,特别擅长调节久病衰弱之身。妾身这几个月里能携季子坦然跋涉数千里,便是多亏了她。听闻临海大长公主久病体虚,虽然说这边有御医坐镇,然则西域医药与中原很是不同,或有能互为参详的地方也未可知,因而妾本日才唐突带了她过来。”

千金大长公主端详了阿燕两眼,嗤笑一声正要启齿,一直冷眼旁观的常乐大长公主却神色微动,骤然启齿问道:“这位女医认真善于调节妇孺?”

琉璃心头一松,微笑着点了点头。阿燕也上前一步,稳稳地肃拜了下去,“启禀大长公主,民妇无非在少儿病妇调节上略有心得,不敢与长安名家相比。”

阿燕本来是那种安静稳当得几近没有存在感的人,这十余年磨炼下来,气宇尽管依旧沉寂,却多了一分惹人注视的飒爽大气。常乐大长公主端详了她片刻,缓缓点头,“无须多礼。不知这位女医怎么称呼?可曾经调节过少儿气逆呕吐之症?”

千金大长公主本来满脸嘲讽,骤然听见这一问,神色不禁微变,转头瞪向琉璃。

琉璃沉默垂下了眼帘。千金自然以及自己同样清楚常乐大长公主的软肋所在——她膝下惟有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儿,恰恰几个月前染上了呕逆之症,不知请了多少医师,都是反反复复难以康复,如今正急着四周求医问药……

阿燕已起身回道:“回大长公主的话,民妇姓狄。少儿呕逆之症其实不少见,民妇不才,大约总治过几十上百例。”

千金大长公主轻轻吐了口气,垂眸抚搞着自己的指甲,似乎再也没有兴趣启齿。

常乐大长公主眉宇间露出几分喜色,正要追问下去,骤然看见千金的脸色,一怔之下脸色蓦然阴森下来,只是转眸看了看阿燕,眉头又牢牢地锁在了一块儿。踌蹰片刻,她的声音变得极其清冷,“狄女医果然不同凡响,也罢,你这便随库狄夫人去探视临海大长公主吧,那边还有长安着名的女医,正好一道参详参详。”

她转头看向琉璃,语气愈加冷漠,“当日之事我也有所耳闻,天意人意,自有公论。只是临海毕竟是你家尊长,河东公府于你夫君又有养育大恩,人生在世,最终不能以怨报德!再说如今她这般病体支离,浑浑噩噩间惟独忧心着自家几个晚辈,我等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姊妹到了本日的田地还要被人欺辱!”

“库狄夫人,事到如今,我也不期望你侍疾尽孝,答谢恩情,只要你谨言慎行,恭敬尊长的情意,以往之事,我等自然也不会再追究!”

琉璃微觉意外,常乐大长公主言下之意是尽管可以放自己一马,她却会替临海撑腰到底,乃至但愿自己也帮她完有意愿,可这事……她忙欠身答道:“谨遵大长公主教诲。琉璃此来是请安探病,毫不敢对尊长出言不逊,更不敢信口开合,挑拨离间。”她只会实话实说,至于让她以德报怨,那是这位贵人太看得起她了。

常乐大长公主眉头皱得更紧,眼光在琉璃脸上停了好一会儿,终于还是点了点头,“你能记得自己的身份就好,去吧!”

琉璃沉默行礼退下,走出门外,这才松了口气。一直在门外等候的郑宛娘其实不多话,回身领着她往西屋而去。

看着那愈来愈近的门帘,琉璃不知为什么隐隐有些紧张,下意识地抚了抚右臂,衣袖下的镯子触手冰冷,也让她心头宁定了些许。她正要深吸一口气,门帘一挑,一股混合着药味、熏香以及陈旧气味的味道扑面而来。琉璃被熏得险些倒退一步,咬了咬牙才迈步走了进去。却见四周门窗紧闭,帘幕低垂,一片灰暗;越往里走,周遭便愈加灰暗憋闷,到了里间,屋内已经是烛炬高燃,宛如深夜。

有些灰暗的烛光当中,屋内那张挂着玳瑁帐的木榻上,一个身影正倚枕而坐。暑热未退的七月天里,那人身上竟严严实实地裹着床丝毯,面上还戴着淡黄色的轻纱,只露出了一双眼睛。

琉璃的脚步不禁一顿。她早已通晓临海大长公主得的是偏瘫,这些年来日趋加剧,但是面前那灰暗烛光与厚重丝毯都粉饰不住的枯瘦身形,面纱下隐隐扭曲的脸孔,却实在太过惊心动魄,她心头一时竟只剩惊愕。

郑宛娘上前两步道:“阿家,库狄夫人来看阿家了。”

临海大长公主抬起眼帘看了琉璃两眼,眼神也是一片麻痹混浊。

琉璃定了定神,上前一步低头肃拜,“侄妇给大长公主请安,恭祝公主金安。”

临海只是微微点头,身子微勾,整个人显得愈发瑟缩。琉璃心头蓦然有了几分明悟,难怪常乐大长公主会坚持为这个其实不亲近的mm出头——但凡领教过临海当年丰姿的人,看到面前此人影时都会震惊非常吧?

榻前的一名妇人站起身来,向琉璃行了一礼,“多谢阿嫂劳神。”恰是崔静娘。她尽管满面蕉萃,样貌倒是变化不大,惟有一双眼珠变得异样宁静,一望之下竟如两泓深潭,整个人的气宇也因而迥然不同。琉璃忙走上一步,扶住了她,“不敢当,听闻夫人几个月来伺候大长公主,衣不解带,事必躬亲,琉璃愧疚。”

崔静娘摇了摇头,“阿嫂谬赞了,大长公主这些年卧病在床,全赖宛娘照顾起居,这些日子,我无非是略尽情意而已。公主如今身子有些起色,乃是承蒙圣人与皇后的恩典,又有蒋奉御与凌夫人手到病除,我等感恩尚且不及,又岂敢居功?”

榻边的另外一个妇人起身笑道:“阿凌不敢当夫人夸赞。”

琉璃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,好容易才保持住了镇定的神色,“多谢凌夫人劳神!”这两日裴行俭曾经提及,蒋奉御的侧室也是出身医家,于按摩针灸上很有造诣,常给长安贵妇们看诊,此次临海大长公主便是由她调节。崔十三娘此前也说过,恰是这位凌夫人让世子夫妇进了府门——可她还真没想到,此凌竟是故人!

阿凌笑眯眯地欠了欠身,没有答话,倒是临海口中“嗬嗬”响了几声,费力地吐出一串含混的音节。一位婢女忙上前倾听,半晌点了点头,回头对琉璃道:“库狄夫人,大长公主道,夫人能上门探视,公主颇为感激。如今公主好些事情都记不清了,亲朋好友多有怠慢,请莫见怪。若是之前有得罪的地方,也望夫人看在她已经是多年扶病、光阴所剩无多的份上,莫再计较。”

临海大长公主不记得之前的事了,却还能说出这么大篇的话?她究竟是苏醒还是胡涂?琉璃暗暗嘀咕,眼见满屋子人的眼光都凝聚在自己身上,忙笑着欠身,“不敢当,大长公主吉人天相,千万无须出此颓废之语。”

临海脸上肌肉抽动,恍如是扯出了一个笑容,转头看着郑宛娘费力地吐出了几个字,似乎带着“礼物、谢谢”的音节。

郑宛娘向琉璃欠身行礼,“阿嫂前几日送来的礼物,阿家说她颇为喜欢,多谢阿嫂劳神了。”

琉璃忙侧身避开,笑着还礼,“无非是些小玩艺儿,不足挂齿。”心里好不疑惑,她送的礼物有什么可以让人喜欢的?无非是几样最寻常的玉石银器,连白叠布都没敢送,图的无非是安全二字。

临海连连点头,又嘟囔了两句,那婢女便对琉璃笑道:“大长公主说,多谢夫人万里迢迢带了那么些好东西过来,公主也备了同样薄礼,还望夫人笑纳。”

琉璃皱了皱眉,正要婉言谢绝,就见阿凌看着自己微微点头,手指还往上指了指。

琉璃吃了一惊,心中动机急转,还是摇头道:“晚辈孝敬尊长,原是理所当然之事,怎好让大长公主破费?万万不敢当!”

临海大长公主微微直起了身子,口中嘟囔的声音也变得又重又快。那婢女皱眉道:“大长公主问库狄夫人,无非是她的一点小谨慎意,夫人这般推卸,莫不是厌弃她送的东西带着病气不吉祥?既然如斯,夫人的厚礼大长公主也不敢收,还请夫人原样带回就是。”

琉璃一怔,还未启齿,阿凌已向她使了个眼色,起身劝道:“库狄夫人何苦如斯见外,岂不闻长者赐……”

琉璃心里叹息,只得点头笑道:“夫人说得是,琉璃多谢大长公主犒赏!”

临海大长公主似乎松了口气,身子日后靠了靠,嘴里又含混了几声。婢女也是满面笑容,“多谢夫人。大长公主道,她身子不好,怠慢夫人了,还望夫人之后有暇时多来看看她。”

这便是要送客了?琉璃低头应诺,一眼瞅见崔静娘面色仍然镇静,阿凌脸上倒是露出了轻松的笑意,不禁愈加困惑——难不成自己想错了?武后其实已不愿计较当年之事,只想厚待临海,好羁縻宗室人心?而这位临海大长公主也真是像常乐说的那样病得浑浑噩噩,如今只想给自己的儿孙谋条后路?

眼见那位婢女已回身从榻边的柜子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匣子,琉璃心里一动,随手挽起袖子,快走两步伸手接过匣子,“多谢大长公主!琉璃每一回登门,大长公主总有厚赏,真真是叫人受之有愧。”

临海大长公主的身子骤然微微一僵,眼光落在了琉璃的手段上——那长袖挽起处,露出了一只精巧的飞鸟衔珠赤金镯子,在烛光下闪动着明亮的光芒。临海的眼睛登时像被刺痛了般眯了起来。

琉璃转头看向临海,脸上露出了温煦的笑意,“大长公主可是觉得有些眼熟?说起来这镯子还是您亲手给琉璃戴上的呢!琉璃记得,当日回家后,拙夫看到这只镯子,也是感激不已。琉璃那时便想,大长公主如斯厚爱晚辈,往后咱们该怎么答谢您才好?惋惜这些年侄儿侄妇都在西疆,竟是没法尽孝。如今圣人开恩,咱们终于回了长安,从今日后,咱们定然会尽心尽力孝顺公主,也好答谢您的这番高情厚谊。”

临海大长公主的呼吸骤然变得短促起来,整张脸也涨得通红。阿凌一眼看见,忙两步抢上,伸手在临海背上按摩,回头便叫道:“快拿杯水来!”琉璃也诧异地捂住了嘴,手段上的金镯划出了一道亮丽的光晕,落在胸口的青色衣衿上。临海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镯子,喉咙中呼噜之声更响,骤然身子一挺,还能动弹的那只手直伸过来,恍如想捉住什么,却只是在空中徒劳地痉挛了几下。

琉璃满脸忧愁地看着崔静娘,“大长公主这是如何了?”

崔静娘轻轻摇头,郑宛娘皱眉看了看琉璃的手镯,脸上也是一片困惑。

琉璃心中雪亮,郑宛娘多半不知内幕,崔静娘就算知道也不会多嘴,而如今的临海大长公主大概也不愿再让人知道,当年她就是拿这样的镯子当见面礼,送给了刚刚嫁给守约的陆家娘子,转头又把这个如出一辙的镯子戴在了自己手上吧?

临海大长公主恍如也慢慢回过神来,喘着粗气又靠回了倚枕,眼睛直直地盯着琉璃,眼光中终于透露出绝不粉饰的怨毒。

琉璃轻轻吐了口气,骤然有些庆幸,自己这么些年竟一直没熔掉这只镯子,今天特地戴在手上,原是觉得未雨绸缪,没想到最后却派上了这个用场——原来在病弱昏聩的脸孔下面,这位大长公主历来就不曾经忘怀自己做过的事,也历来就不曾经因而真的有过一丝懊悔或惭愧!

直视着这双熟识的眼睛,琉璃脸上渐渐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容,“谢天谢地!大长公主千万保重,公主的好日子,还长着呢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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