激浪把石壁冲削，
流沙在填平沟壑，
即使是浪迹天涯，
我记得这条小河……
“苗里到了么？你如何哑吧了？这路
她默默地开始盘点行李。她没有什么家私，连煮饭的三脚架也带着走，拢共也就一担杉木挑箱而已。这些东西，在城里工作的儿子先一天就挑去公社车站般托运去了。今天早早的，她只需背一个小小挎包即可以上路了。匆忙中，连那块小圆镜也压在箱底下挑走了，但她在小苗河里看见了自己的面影。
那是一个老人的脸。剪起耳根的短发有一半是白色的。颧骨突出。干枯的、眼角周围布满了无数纤细皱纹的脸上，有一道忧郁的、若有所思的暗影——她不相信是自己。刚来时的情形还记忆犹新若在昨天。
紧袖的上衣，黑绸裙，黑油油的齐耳短发像青缎子，用红头绳扎了一个小刷把——那是经改良了的五四时代女青年的妆束，那时在城市、在解放区最流行。那时候，自己多么无牵无挂，充溢青春的热忱与活气啊！早晨很清寂。啄木鸟在敲击树桩，从远山送来单调的声音。风不吹，小苗河像是凝固了。
“这未免也太孤寂了。我真有些儿懊悔。应当告知孩子们一声的。有他们来送送，我就不会这么孤傲了。”她回头望了一下远处迷雾里的学校和寨子。这是她自己选择了如斯单调的离别方式。
昨晚她逐一去做过家访，十分委宛弯曲地传达了自己行将离任离别的意思，许多聪慧的孩子都似乎揣到了什么同样，他们说：“老师，你莫不是要走？咱们再也见不到你了？”几回次，她差点儿直吐心曲了，但话到嘴边有努力方圆过去。她只告知他们，下学期将有新老师来，还说，学校筹备从勤工俭学劳动所得里免去孩子们的学杂费。她尽管也预料到悄悄离走是单调伤感的，可只有身临其境才体味到不只是伤感，简直是一种近乎悲惨的情境。她进山快三十年了，从一个年青单纯的小姑娘转瞬变为了老态龙钟的白发人。她把一切全交给了这里，可离别是时候只孤身一人。来到时候虽不热烈，但还有丈夫——是他用健壮的脊背把她背过这小苗河的。
她望着山路，那被山民们的脚板磨白了的小路，此刻竟像条死蛇曲折在那里，没有一个人影来光顾。现在哪怕只是来了一只小羊羔，她都会跑上去去依偎牠，向牠倾吐几句离别的心语，可是连老鹰的影子也落不在地面上来。鹄立很久，她脱掉了布鞋。尽管如今已修起了木桥，她还是愿意最后地趟一次溪——像往前那样。她把脚踩进溪水里去。水有些凉。凉气直钻心底，令她打了一个寒战。到底不顶用了，岁月破坏了她的身体，但她还是执拗地，怀着一种童稚的豪情趟向河心中去。
“哗——哗——”趟着水，她似乎听到了丈夫蹚水的声音，儿子蹚水的声音，学生们蹚水的声音。
她又回首了一次，什么都没有。一缕雾丝悠闲地飘逸了过来。脚边，是一块凸起于水面的跳岩，布满了深绿色的苔藓。
“再见了，我的小苗河！”她密意地向自己刚刚走过了的，发白的路鞠了一躬，然后努力弯下腰去，弯下腰去，用发烫的嘴唇去吻那跳岩——进寨那天，年青的丈夫背着她，曾经在这石头上歇过一会儿脚。跳岩是冰冷的，上面长满了青苔。毛茸茸的。她的眼泪潸但是下，落在青苔上却寂然无声，像被海绵吸了进去。
“再见了，我的第二家乡！除了了欢喜，尽管你也曾给过我那么多苦难，但一经离别，那痛苦也是十分使人留恋的了。小苗河啊，我的爱憎在你的怀抱里成熟，开花结果，不管我走到哪里，我记得这条小河。”
她吻着，吻着，竟在暗绿的青苔上吻出了一个洞穴，露出冰凉的石头来，而石头也被她吻热了，她才直起了身子。这时候，似乎听到了水响，不！像是有人在抽咽，接着传来了喧哗声。
她用手拢了拢散乱的发丝，惊异地看见，在小溪前面的草坪上，黑压压、蒸糕般堆着送行的人——孩子们、家长和乡亲们。
原本，他们早就知道了这使人感伤的音讯了，但他们太熟识自己的老师了。她有病，再也经不起强烈的兴奋或悲伤。他们于是约法三章，抉择也只是悄悄地送别。他们早早地便潜藏在有雾的林子里，待老师一走过，他们就会撒开双腿从斜坡攀上望娘峰去。那里很高。可以清楚地看见老师的身影怎么样逐步变得像一个小点，然后突然在一瞬间消失。他们约定了铁的纪律，要哭，就等到那小点再也看不见了吧。但孩子们还过小，他们很轻易就遗弃了刚刚发过的誓言。
起先是一个最小的女孩在饮泣，她才七岁，刚刚发蒙。她忍不住一掉泪，便当即看见了立在身旁的父亲威严的脸色，于是就用牙齿把嘴唇牢牢咬住了。到后来，父亲看见女儿把嘴唇都咬破了，血是鲜红的，很快就凝结成为了暗红。父亲看见女儿如斯受罪，也哭了。他刷刷流着泪说：“妹崽，你想哭，就放声哭吧。”于是，蔓延开去的哭声就再也关不住了……
即便是一颗殒落的星，
也会在夜空留一道划痕，
他们实在太平凡了，
因此都没有留下姓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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